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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记国防大学战役兵棋系统教研室副主任张国春

第一次手术前,得知自己可能失忆,张国春向医生请了几天假,悄悄回到自己工作的国防大学,将自己负责的我军某大型兵棋演习系统一个子系统的技术资料仔细校验后,分门别类整理好,托付给团队其他同事。

术后,张国春的大脑记忆严重受损。为锻炼记忆力,他甚至将单位的电话本拿回家,每天背电话,做初中数学题,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工作岗位。

第二次手术后,张国春几近完全失忆,甚至连自己是谁、哪个是妻子、哪个是女儿都全然不知。然而,当他的研究生打电话说,要去外地参加演习,不能去看他时,他却坐在病床上反复喃喃自语地说:“大家都去演习了,本来我也要去的,可我去不了了……”

45岁,生命本像当空的太阳,可他只留下这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就走了,成百上千前来送别的部队指战员、同事、战友、院士无不掩面落泪……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梦想打造出中国人自己的兵棋系统”

1987年9月,高中毕业的张国春,以超出录取分数线44分的成绩,放弃地方重点大学,毅然报考军队院校。4年后,他进入北空雷达某部工作。

“从国春1998年初调入学校,到10月英年早逝,我和他一同学习、工作了17个年头。这17年,为攻克世界六大仿真难题之一的战争模拟,我们一同追逐梦想……我们梦想打造出中国人自己的兵棋系统,打破西方发达国家的封锁;我们梦想,研制出真实反映现代战争特点和规律的系统平台,为提高我军打赢信息化战争能力提供强大的实战化训练手段……”张国春的博士生导师、国防大学教授胡晓峰哽咽地说。

伊拉克战争打响前,美军在驻扎于卡塔尔、沙特等国的军事基地内实施了“内窥03”兵棋推演,而随后的实际战争,几乎完全依照推演进行。这给世界军事界带来巨大震动。

此时的张国春,正在国防大学攻读军事运筹学博士学位,其研究方向是体系对抗仿真。张国春发现,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军就已开发出兵棋系统,用于军队演习训练和作战方案评估,所有作战行动都以兵棋推演作为支撑。

而此时的中国,现代大型兵棋推演还是空白!

2005年,某大国前国防部长访问中国,向我方明确提出不予交流的项目清单中,第一项就是兵棋推演。这,深深刺痛着张国春的心。

2007年1月,全军首个大型计算机兵棋系统研发工程启动。研发之初,既无成功经验可学,也无现成资料可查。作为最早一批进入兵棋研发团队的技术骨干,张国春担任主管设计师,并承担兵棋系统三个重要子系统的研发,一个是兵棋的引擎,犹如飞机、坦克的发动机一样,极富挑战性。还有两个系统,也是支撑兵棋实际运用的关键系统。

为打破国外相关理论和技术封锁的“紧箍咒”,张国春和同事们创造性提出体系作战仿真的构想,通过仿真技术与战争实践体系化融合的方法寻求突破;在没有现成技术参照和数据积累的情况下,张国春和同事们对以往作战模拟模型进行改造,并从一兵一车、一炮一弹开始,逐条逐项信息采集核对,为兵棋系统研发提供了基础支撑。

一切辛劳终未白费。张国春参与完成了我军第一个大型军事概念模型体系工程,使我国跻身为世界上能全面完成大规模军事概念建模工程的少数几个国家之一。此后不久,张国春又研发出我国第一个空军模拟系统,这也是我国第一代联合作战模拟仿真系统。

“十几年前,当大家还没搞清体系是什么时,国春就选了这个前沿课题。”与张国春朝夕相处的同事、国防大学信息作战与指挥训练教研部总工程师司光亚教授说,“他在体系建模上是先驱者、开拓者之一,他10多年前的研究成果,至今也不落伍!”

“干技术员的活儿,想司令员的事儿”

在张国春的实验室内,并列数十组一人高的服务器,存储着上千种装备数百万组数据、成千个数学模型。这台服务器是整个实验室的“发动机”,进行一次模拟对抗演练,从这里调用的数学模型和参数文档,码起来有20来尺厚。

而兵棋系统应用到部队演习前,从界面设计到使用说明,形成的文档多达1500余页。每一行文档数据的背后,都凝聚着张国春的汗水。

2013年3月,张国春担任某分系统软件主管设计师。该系统主要是将推演模型实时输出的海量作战数据,迅速转换成指挥员能看得懂的几百种军用格式的战场情况报告。

为使文档能方便部队使用,经得起部队检验,张国春带着8名博士后、研究生,闷在没有窗户的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斟酌、校对各种报文固定用语,编排各式各样文字表格混排的报文模板,分析、试验,再突破、再分析、再试验……

“兵棋要支持真打实抗,就是要准确掌握第一手材料,假不得,也错不得!”在兵棋团队里,几乎每个成员都记得张国春常说的这句话。

为了获得某类作战武器的毁伤精确数据,给部队指战员决策提供科学参考,张国春和战友往往要在计算机上做千余次试验。

“真没想到这位负责战略、战役层次指导的教授,对我们基层营连后装保障了解得这么深!”济南军区某师炮指部原主任徐军智始终忘不了2011年6月济南军区的那场演习。

那次演习,张国春负责某主力师的技术保障,当他把该师作战方案输入系统后,发现可能会出现因油料供应不足导致作战受阻,及时向师指挥员反映。

指挥员检查后发现,原来方案中疏忽了战时油料消耗,立即完善保障计划,为每个分队配了油料保障车,并明确了油料加注节点。

张国春不仅负责技术保障,还要进行讲解和演示,使部队很快掌握了兵棋操作。到了晚上,张国春还要到导演部修改数据、调整系统。时逢酷暑,即便闷热潮湿、蚊虫叮咬,在几顶单兵帐篷搭建的演习指挥方舱里,他依旧忙进忙出。

张国春负责的想定数据查询系统,每次要等演习中其他人所有工作结束,他最后收集参演各方生成的数据。而每次数据生成都要五六个小时!为了不影响白天参演,他总是等所有人晚上休息后,连夜加载数据。

为了及时发现和解决问题,每次演习,张国春都会参与演练组织流程制定,指导帮助机关人员利用兵棋系统指挥作战,全程跟踪讲解和参与导调。实战中的切身体验,也使他的兵棋研究更“接地气”。

在保障兰州军区一次演习中,部队反映:“新的兵棋态势不习惯、看不懂”;“兵棋推演出的情况太复杂,处理不过来”……

为了让官兵尽快把握现代战争的制胜机理,张国春协助部队开设兵棋理论辅导课程,反复组织试验性推演。

“他们干的是技术员的活儿,想的却是司令员关注的事。”在回忆张国春时,某军区一位首长说。

站在指挥员的角度上,张国春改进了人机交互方式——“将打仗时指挥员最关心的数据情报,放在他最方便看到的地方”;从实战需求出发,他又改进系统硬件平台的防震设施,细化情报时效色彩分类标志,增加有关新的作战模块……

“每一项数据都要经得起实战检验,决不让部队用带有缺陷的技术!只有关注‘用户体验’,不断搜集需求、验证效用,实现技术升级‘打补丁’,才能让兵棋成为0.99场战争!”每次部队演习,张国春不仅都会全程参与,而且还会虚心听取部队官兵们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不断探索兵棋演习运用方式,拨开“战争迷雾”。

几年间,他记录了近百条部队官兵提出的问题和建议。兵棋系统在各战区实战运用以来,增加和修改的功能超过20%,实现了兵棋系统从“能用”到“好用”、“管用”的跨越。

“他的世界里没有名利”

2013年7月,张国春的岳父病逝。奔丧期间,张国春突然接到出差任务,他二话没说,披挂上阵。这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趟出差。

而张国春的身体早已亮起红灯。他老感觉头晕,眼睛看不清东西。当晚,总部要一个汇报材料。其实,回到北京再改也来得及,更何况,第二天大早,他就要回北京。可第二天早上6点,唐宇波起床时,见张国春仍在电脑前修改材料,“他说把它改完,留给总部的同志后再走”。

长年累月的超负荷运转,张国春的身体每况愈下,发病前的两三年,他经常头疼头晕,眼睛肿胀、充血。领导责备他“太不爱惜身体”,再三催促到医院检查,为了不耽误系统研发进度,张国春一推再推:“我还有很多的事没做完!”

2013年8月,执行任务回京,由于眼睛严重充血,张国春不得不抽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医院检查。检查完后,他直接回了办公室,并未把结果告诉妻子。

几天后,医生打电话到学校,告知张国春患有脑部胶质母细胞肿瘤,恶性程度为最高的4级,必须马上住院手术!

让同事们至今谈起来都会落泪的是,张国春去世后,大家在给他搭建简易灵堂时,找他的照片竟成了一个大难题。最后,同事们只好翻拍他军官证上的照片!

他的音容笑貌虽很少停留在照片上,但在战友们心里却烙下了深深的刻痕。

“现在,多少人打破脑袋就为评职称。可在第一次住院时,他却主动提出自己病了,不能再干工作了,把正教授的名额让给年轻人!”想起这段往事,同事吴琳难掩悲痛。

在张国春的学生王阔看来,在一些人都在削尖脑袋争项目、抢名利的浮躁学术氛围下,能沉下心做学术研究,这样的人太少,而张国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世界里,没有名利。”胡晓峰清楚记得,“张国春出版专著时,他总执意在出版小样上把自己的署名由‘著’改为‘编著’。”

“前几年,这是一项保密事业,更大的付出在于不计名利。”司光亚说,兵棋成果大多不便公开发表、不算“科研工分”,他做的其实就是隐姓埋名的学问。

即便如此,在国防大学这个“以笔代剑”的战场上,张国春没有一天懈怠。病逝后,有人给他算了一笔账:除去读研的那几年,从事教学科研以来,他加班的时间相当于多干了2年!

“电脑密码是‘结婚16年’”

再硬的汉子,也有颗柔情似水的心。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张国春一杯酒加上一句“谢谢”,几乎敬遍亲朋好友。最后,他醉了,逢人便说:“这么多年,我亏欠妻子女儿太多太多……”

女儿是张国春的最爱。他没时间照顾孩子,连陪女儿爬山、逛公园的承诺都很难兑现,但心里始终记挂着女儿。有一次,他和同事曹占广到总参执行任务,女儿正赶上中考。因任务急不能回来,他就每天中午给女儿打电话了解复习情况,晚上再给女儿打电话辅导。这样的电话辅导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起早贪黑,夫妻二人虽同居一室,有时却几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张国春的妻子谷迎宾说,这样的情形,她和女儿早已“适应”。有时,张国春偶尔周末或晚上没有加班的时候,她们反觉得不正常。

“原来我对国春还有点怨言,慢慢也就理解了,在家庭和事业中,他也想找到平衡,但职责所在,他只能把事业摆在前头。”在谷迎宾的印象中,丈夫常常会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愧疚:凌晨回家,尽量不吵醒家人;一早起来,他会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好后再去上班。

“我们一直没买单位建在城里的经济适用房。”谷迎宾说,这主要是因为张国春为了方便加班。从家到单位步行只要15分钟,时间对他太重要了。

事实上,在张国春忙碌的世界里,并非只有一行行的机器代码,他是把绵长而深沉的爱埋在心底。

同事赵晔记得,有次演习需借用张国春的笔记本电脑。问他密码,张国春说了一串数字加字母——“jiehun16nian”。

旁人一头雾水,一再询问其中含义。赵晔记得,张国春当时很难为情,“他说这是‘结婚16年’的拼音,密码一年一改,这样就符合保密规定了!”

第一次开颅手术前,张国春拉着妻子谷迎宾的手说:“今后你一个人将会吃更多的苦,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来生再报答吧!”

话音未落,谷迎宾紧紧抱住张国春的头,俯身一吻,强忍着泪水安慰他。

的情人节,也是张国春第二次手术不久。在女儿的帮助下,张国春给妻子买了束玫瑰花,并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上:“老婆,我爱你。”此情此景,谷迎宾既惊讶又感动,“没想到他在几乎失忆后,还能想着给我送礼物”!

10月15日,在张国春弥留之际,谷迎宾紧紧握住他的手,趴在他耳边说:“老公,你放心地去吧,不用惦记着爸妈,不用惦记我和孩子,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我也会好好地、坚强地活着,你放心吧……”

听着妻子的话,张国春的身体一动不动,眼里却流出了两行热泪。

半年过去了,谷迎宾还是没有走出丧夫之痛。每面对记者的一次提问,或者遇到丈夫生前同事的问候,她都会转身落泪。

张国春生前工作的兵棋大楼内,同事们也没有走出丧友之痛。

张国春的电脑、办公桌依旧保留着,一尘不染,空气中仿佛还散发着他的气息。张国春还未用完的眼药水、止疼片,依然摆在办公桌右侧台面上;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只是,这里的灯光再未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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